我们的村小,也就百十来户人家,几百个村民。自古以来没有出过名人,也没有什么特产,不过,因为村里有一棵古老的黄果树而出名,叫黄果树村。
那株黄果树就长在我们村口,不知已有多少年头。三百年,五百年,一千年,皆有可能。就是村里上百岁的张爷爷都说不上来,他说从小见到的黄果树就是那个样子了。反正他是我见到的黄果树中最大的一棵,不仅高大,他的树身起码要七八个甚至更多大人才能合抱。尽管黄果树的年龄很大,但他绝没有老态,仍然枝繁叶茂。他的叶子肥厚宽大,枝丫伸展得很宽,他的树阴足够有个篮球场大。只要你站在他的下面,太阳光照不进来,雨水也淋不进来。大概是因为这棵树的护佑吧,我们村子里有很多高龄老人,八九十岁的人比比皆是,为此,他成了我们村吉祥的圣物。
我们村子虽然离集镇有几公里,但是村口却是个要道,是周围那些村的人到乡上和县城的必经之地。下雨了,在黄果树下躲上一阵子;太阳大了,在树下乘会儿凉;累了,坐在树下的石头上休息一会儿。村里有人捕捉到了这棵树的商机,在树下摆起了小摊,卖茶、水果、糖、花生、瓜子等。从此,黄果树下更加热闹,成了我们村的小集镇,更成了我们小孩的向往之地。
农闲时的茶余饭后。村里的男人们带上一条凳子,抱一些竹篾片或篾丝,到树下,编竹筛,筲箕,背兜,或其它必需的竹农具,扯一些男人关心的话题;女人们则带上手工活,纳千层底,绣花,织毛衣,做鞋垫,一边和女伴说些私房话;孩子们则是在大人之间来回跑动,一会叫声妈,一会又喊一声爸,要么与小伙伴玩猫捉老鼠的游戏,要么比赛爬树。饿了,渴了,就向父母要钱去买水买糖果。
夏天的晚上,劳累了一天的人们,在洗去一天的灰尘汗味后,很多人都要到树下乘凉。抬个凳子,拿把篾扇。我们这些小孩是绝不会放弃这样热闹的机会,屁颠颠地跟着大人后头去。大人们先是张家长,李家短的东拉西扯,对这些我们没有兴趣听,与伙伴们在一边打闹。等这些龙门阵摆得差不多了,我们再凑拢去。因为让我们高兴又让我们害怕的时刻就要来到了。村子里最有文化的眼镜叔叔要开始讲故事了。他,中等身高,身体单薄。但他像个说书的,肚子里有很多的故事,鬼怪的居多。他讲的时候,声音变化无常,忽高忽低,忽快忽慢,有时是惊风,有时又是闪电,有时又是急雨,我们的心总会跟着上下起伏,甚至咚咚地跳。听完后不敢再一个人回家,觉得那些鬼怪就等在回家的草丛、树梢或路上。
在黄果树发嫩叶的季节,小孩们总会爬到树上,摘几个还没舒展开的嫩叶卷,我们称这种东西为黄果。撕一片送到嘴里,一股又酸又涩的味道让你立即张不开嘴,但我们仍是乐此不疲。不管我们做什么,黄果树从不发怒,总是笑眯眯地任凭我们在他身上胡作非为。
黄果树不仅对小孩这样,他对我们整个村子都是这样。他默默地站在我们村口,为我们遮着风,挡着雨,看护着家园。谁家的老人去了,谁家添了口,谁家的子女升上了学,哪块地里种的玉米,哪块地里种的花生,他心里都清楚。在他的心中,村子就是他的一切。他永远是那么满足,那么慈祥。他站在那里,无欲无求,几百甚至上千年的守候,都无怨无悔。莫非,在他的心中有一个什么秘密?为谁在信守什么承诺?在村民的心中,他早已不单纯是一棵树了,而是他们的希望所在,是他们心中的神。过春节的时候,村里的家家户户都会给他烧香,在他身上挂一块红布条,吹风的时候,满树的红布飘飘,好看极了。
不知什么时候,村里的小孩爬到树上玩的时候,发现黄果树有些变化。他的几根粗大的枝桠上,被蒙上了一个袋子,袋子里装了很多泥土。小孩百思不得其解,就去问大人,大人们也不清楚,便去找来眼镜叔叔。眼镜叔叔爬到树上仔细看了看,说,他从书上看到过这种做法,叫靠接,先把树枝多半圈的皮剥去,断其水分和养分,促其长根,然后就将之锯掉,连土栽到地里,就成了一棵独立的树。村民去找支书,支书耸耸肩,无奈地说,这棵树已被城里的一个开发商看中,要被弄去种在新开发区里,那人在上头很有关系,乡上的书记都无可奈何。
不久以后,那几枝长了根的黄果树枝被锯掉运走了,黄果树下的树阴顿时就缺失了一大片,黄果树瞬间也成了个残肢断臂的老人,一下子苍老了许多。不过这才是噩梦的开始。不久以后,树的另几根小些的枝上又被蒙上了袋子,等到长了根,又被锯掉运走。这下黄果树的手臂全没了,只剩下光秃秃的躯体,那些人还不放过被摧残成这个样子的黄果树,他们连根也要挖走。当黄果树的主体被挖起来装上车的时候,我看见,黄果树流泪了,整个村子的人都哭了。
黄果树不在了,彻彻底底从我们村消失了,只留下一个还叫黄果树的村子。我发现,有好长一段时间,我们村子都被一层愁云笼罩着。人们不再轻易提及黄果树的名字,也不再轻易到原先的树下去,只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依旧在原来黄果树的位置烧香、放炮。
黄果树离开了,我一直想知道他被种在城里的哪个地方。他在村口生活了那么多年,已经吹惯了乡野几百年的风,习惯了看乡村的炊烟落日,习惯听了几百年的鸡鸣犬吠,就这么突然地离开到城里生活,他是否会习惯?他是否会想念我们这个乡村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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